语言和思维
【1】
最开始注意到语言和思维的关系,是因为饭否上一些人发的饭,尤其是王兴,他好像对这方面很感兴趣:
沟通是多么困难的事啊!或许是因为任何一门语言本质上就是一大堆不精确的类比吧… @王兴 2009-01-23
语言永远是活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长者」一词已经有了新的含义。@王兴 2015-08-19
语言是民族性的一部分。@王兴 2018-09-30
《事情正在起变化》原来是1957年5月毛泽东发起反右运动时写的一篇文章的标题,现在成了自媒体标题党很爱用的套路。毛主席不愧是语言大师。@王兴 2019-02-02
因为我们花很多时间用语言思考,所以我们需要花很多时间来思考语言。@王兴 2019-04-15
如果哪天人和人之间能传脑电波了,那我们到底是传已经编码成语言的脑电波还是传未经编码的更底层的信号呢?如果是后者,大家的协议能统一吗?@王兴 2019-07-04
如果一个中文里造出来(尤其是通过组合两个概念而造出来)的概念在英文里几乎无法翻译,那么这个概念有可能很牛逼,但也有可能很傻逼。想到一个常见例子:三观。2020-02-11
词语是人类社会的化石 @阳升 2018-04-05
本质上任何词语都是属于过去的 @阳升 2018-04-05
如果只用现成的语言思考,那语料的丰富程度就决定了思想的丰富程度。大多数人用100到200个四字成语就可以回答世界上的所有问题,对一切社会现象给出评判,他们不会有超出这些成语的观点。语言的懒惰就是思想的懒惰。@东东枪 2018-09-23
不用他们的语言对他们的语言进行归谬。不讲婴语。叉车酱是婴语,被加工过的现成叙事也是。试着用自己的语言夺回叙事的权力,才有可能在暴雨时刻抓住零落的自己,他日不遁入虚无。@洋鸟消夏录 2020-02-07
【2】
然后在那期在中文播客圈引起小小骚动的《剩余价值》里,主播们花了很长时间来聊这次疫情中暴露出来的语言危机。
剩余价值:「战时状态」「战疫」等话语充斥,我们在一些媒体上也见到了「生产一线也是战役前线」「早日打赢这场硬仗」「打赢疫情防控的人民战争、总体战、阻击战」这类说法。一个公共卫生危机事件被提到战争状态,军事化用语激增,你如何看待这种现象?
罗新:军事术语侵入日常生活语言的情况,当然由来已久,这恐怕是 20 世纪的特点。另外也和中国在民族国家建设的过程当中,始终处在对内对外的战争状态有关。无论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无论是国民革命还是后来的共产主义革命,军事所占的比重都非常高,对军事文化的崇拜也变得非常高。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经常使用军事语言,而军事语言的侵入对整个文化的伤害或者影响是很大的。
如果我们觉得应该改变我们的文化的话,要做的一件事情就是从自我做起,少说这种军事性语言。我们有足够的语言和足够的词汇来表达我们的思想,用不着使用这些斩钉截铁的、非此即彼的排他性的军事语言。至于体制如何使用这些语言,它有自己的惯性,很难改变,但是作为普通人应该这种自觉意识。 过去我们没有这种自觉意识。我在好几个场合说过这个话题,但是没有人有反应。可这次反应特别强烈,所以这可能是一个机会,让人们意识到这种语言的空洞和危害。
当你强调这是「战时状态」的时候,事实上不仅是给最高的公权力开放了极大的可能,也给那些地痞流氓开放了一种可能。我们这两天看微博上微信上传播的那些小视频,有人把在家里打麻将的人都赶出去游街。起码的法律都被破坏了,基本的人权都给毁灭了。为什么?因为在「战时状态」。因为我们在「战时状态」,我们就什么都可以做,所以使用这种语言的危害性是极大的。
剩余价值:除了军事化用语、民族主义用语之外,我们也注意到了这次疫情当中饭圈用语在社交网络上的弥漫,其中最典型的例子是雷神山医院的直播。最开始大家可以在央视网上面观看雷神山建医院的一个实况直播,后来就发展成很多人一边看一边发弹幕,给每一个叉车和推土机都起了名字,然后给它们打榜。
有人批判说,工地上分明有真实的人,有真实的劳动者,但没有人去关心他们的权益——他们是不是拿到了工钱,他们有没有被感染——反而去关心叉车。
当时有一条微博被转发了几万次,说的是这种低幼化其实是一个心理学现象。精神分析认为,如果你有一个比较强势的、专断的、自恋的父母,你的小孩就容易变得低幼化,因为父母一直不想让他长大,一直要巩固对这个孩子的控制权。在这次疫情期间,一些人会把新冠病毒称为「阿冠」,或是把武汉称作「小笨蛋」,把一切疫情的事实用一种给小孩子讲故事的方式和口吻讲出来。
一方面,这确实是一个低幼化的问题,因为这类话语的本质是把一些可能有潜在伤害的、有危险的东西无害化;另一方面,它背后粉丝打榜的逻辑其实还是一个资本的逻辑,是很长时间资本所驯化的一种非常简单的情感模式——我喜欢你,支持你,给你打钱。这个模式可能是更强大的一个动因。
这种语言背后的逻辑是非常可怕,它事实上就是把国家实体化为一个偶像,然后让本来应该是国家主人的人民,变成了国家的粉丝,这是一种非常糟糕的叙述方式。而且这样的叙事也不限于孩子之间,它是一种成人之间的低幼化交流模式。这种低幼化的形式又更容易招募一些年轻的群体,这也可以关联到我们刚才聊的语言现象——军事用语其实就是一种简单粗暴的语言,饭圈用语其实是另一种形式的简单粗暴。它可能看上去更萌、更无害,但传达出来的是很绝对的、很简单的,甚至是抽离了最核心的思想和最重要的东西的这样一种话语。一旦这样的话语被习得,就可能会改造你的思想、影响你的行动。
【3】
因为他们提到了军事语言,我立马就想到了去年读的《汉密尔顿传》。在独立战争刚刚胜利的美国,亲英派会遭到激进的爱国者的暴力打击,他们的财产受到威胁。
(下面又都是引用)
作为纽约的一名律师,汉密尔顿很愿意帮助这个国家从充满希望的革命年代顺利过渡到依靠严肃的法律统治的战后平稳时代。他知道和战争时代一样,维持和平也是一项艰巨的任务。多年的战争所造成的那种暴戾倾向能被疏导为有益的力量吗?独立战争把各种团体团结在一起,如果战时同志情谊未能将大家拧成一股绳,阶级对立、区域差别和意识形态方面的分歧会让这个新生国家四分五裂吗?这些问题在英军曾经的大本营——纽约显得尤为急切。即使是在战前,纽约的革命积极性似乎就不如其他地方热烈,并且这个州被英军占领的时间比其他任何地方都要长。汉密尔顿明白,许多纽约市民在战争期间都保持中立或者是完全的亲英分子,他们对英国人的离开感到遗憾。他对罗伯特·莫里斯说,他认为在战争爆发时,纽约市民中有“接近一半的人希望英国继续统治,而不是他们自己的独立……现在可能仍然有三分之一的人内心还是站在敌人一边的。
这些法令有一大批狂热的拥护者。他们一边高谈自由,一边从被他们定罪的亲英分子处购买房产,牟取暴利。报复、贪婪、怨恨、嫉妒和爱国精神,构成了一个躁动不安的群体。…政治舆论的腔调突然变得尖刻。某种毒药被投放到美国的政治空气中,其毒性在经历一代人之后才慢慢消散。每逢革命结束,纯粹主义者就对意识形态倒退和背离唯一信仰的迹象虎视眈眈。18世纪八九十年代,人们疯狂地参与政治迫害,惩治那些被指责为“企图窃取胜利果实”的叛徒。对那些激进主义者而言,革命的彻底性就意味着让软弱的行政和司法黯然失色的强势立法。
这个建议促使汉密尔顿发表了一次演讲,论述美国长期维持革命心态的危险性。汉密尔顿相信,如果革命被美化成一种恒久的心态,它最终会以暴政收场。为了平衡对自由的追求,人们要有一种妥协的精神和对秩序的关注。
【4】
战争、革命状态下的语言,民族主义的语言,这是我们要努力拒绝的,那什么样的语言是所谓好的语言呢?我想来几年之前为了防止汉语被西方语言污染,电视里不能出现英文,比如不能说NBA,要说美职篮。但这就是纯洁的、好的汉语的标准吗?
一流诗人会触碰语言的边界。据说直到上世纪初,里尔克还创新改进了德语的一部分语法。可惜我不懂德语,无法进一步欣赏。@王兴 2019-12-29
有些人热衷于区分“创业者”和“企业家”。在英语里,这俩概念是同一个词,entrepreneur,源于法语。顺便说一句,现代汉语里的“企业”这个词是从日语里搬过来的,而日语里的这个词是明治维新之后大规模引入西方文化时诞生的。喜欢标榜自己纯粹的语言是没竞争力的,兼容并包才是王道。@王兴 2012-10-23
我之前很喜欢看锵锵三人行。经常请的几位嘉宾,比如梁文道、许子东和马家辉,他们很喜欢谈论几个作家的作品,包括张爱玲、金庸、阿城、王朔。比如阿城,他们都说阿城是一个会讲故事的人。故事本身不需要告诉听众或读者什么道理,只是想反映现实的生活,只要有意思就行。下面是我最喜欢的一篇阿城的短篇,题目叫《抻面》。
铁良是满族人,问他祖上是哪个旗的,他说不知道,管它哪个旗的,还不都是干活儿吃饭。
铁良在北京是个小有名气的人,名气是抻得一手好面。铁良有个要好的弟兄,也是个有名气的人,名气是和馅儿。大饭庄,有名的饭庄,凡要蒸包子煮饺子烙馅儿饼,总之凡要用到馅儿的,都是铁良这个弟兄去和。天还没亮就起身,和完一个店的再去和另外一个店的,天亮的时候,一天的活儿干完了。肉,菜,料,和在一起,掺高汤打匀。打匀是个力气活儿,而且还不能上午打好的馅儿下午变稀汤儿了,其中有分寸。
铁良呢,专在一家做。面是随时有客要吃就得煮的。
铁良原来有几股钱在店里,后来店叫政府公私合了营,铁良有些不太愿意,在公家人面前说了几句。公家人也是以前常来店里吃铁良抻的面的主儿,劝了铁良几句。几年以后,铁良知道害怕了,心里感激着那个公家人。
抻面最讲究的是和面。和面先和个大概齐,之后放在案子上苫块湿布“省”着。后来运动多了,铁良说,这“反省”就是咱们的省面。省好了的面,愿意怎么揉掐捏拉,随您便。
省好了的面,内里没有疙瘩。面粉一掺了水,放不多时就会发酸,所以要下硷。下了硷的面,就可以抻了。
有人用舌头试硷放多了还是少了,舔舔,有一股苦甜香,就是合适了。铁良试硷不用舌头,一半儿的原因是抻面是个露脸的活儿,是公开的,客人看着,当面的。铁良用鼻子,闻闻,硷多了,就再放放,“省”硷。
跑堂的得了客人要的数儿,拉长声儿唱给铁良。客人出到街上,靠在铺面窗口儿看铁良抻面,好像是买了一张看戏的站票。
铁良不含糊,当当一手揪出一拳头面,啪,合在一起,搓成粗条儿,掐着两头儿,上下一悠,就一个人长了。人伸开胳膊的长度等于这个人的身高。铁良两手往当中一合,就是两股,再抻再合,就是四股,再抻再合,八股,十六股,三十二股,六十四股,一百二十八股。之后掐去两头,朝脑后一甩,好像是大闺女的辫子飞落到灶上的锅里,客人就笑了,转身回去店里座位上。
锅边儿的伙计用双长筷子搅两下,大笊篱捞出盛到海碗里,海碗里有牛骨高汤,入好面,撒几片芫荽,葱丝儿,带红根儿的嫩菠菜,满天星辣椒油花儿,红,绿,白,啪哒,放在了客人面前。客人挑起一箸子面,撑开嘴吃,热气蒸得额头有一点儿亮。铁良呢,和街上的熟人聊了有一会儿了。
五十年代初,镇压反革命,押去刑场的时候还许犯人点路边的馆子,吃最后一口人间食。有个老头子被押在车上,路过铁良的店,说是去阴间的路上得吃口抻面。于是押进去,老头子张口要龙须面,铁良也不说话,开始抻。
铁良几下就抻好了,亲自放面下锅,霎时捞起,入在汤里双手捧了碗放在老头儿面前。围观的人都伸头去看,说不出话来。老头儿挑起面迎光看看,手上的铐哗啦啦响,吃了一口,说,是这个意思,就招呼上路了。
铁良后来跟人说,这就是当初借钱给我学手艺的恩人,他就是要我抻头发丝儿面,我也得抻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