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好像既属于严肃文学,又属于流行文学,她有意无意地跨越又调和了雅俗的界限。所以,她现在一方面能在大学里成为仅次于鲁迅的博士、硕士论文题目,同时她又是一个街头巷尾、花边新闻、大众舆论、时尚杂志都可以拿来消费的文化符号。

沉香屑 第一炉香 “她在人堆里挤着,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头上是紫黝黝的蓝天,天尽头是紫黝黝的冬天的海,但是海湾里有这么一个地方,有的是密密层层的人,密密层层的灯,密密层层的耀眼的货品蓝磁双耳小花瓶、一卷一卷葱绿堆金丝绒、玻璃纸袋装着‘吧岛虾片’、琥珀色的热带产的榴梿糕、拖着大红穗子的佛珠、鹅黄的香袋、 乌银小十字架、宝塔顶的凉帽;然而在这灯与人与货之外,还有那凄清的天与海–无边的荒凉,无边的恐怖。她的未来,也是如此不能想,想起来只有无边的恐怖。她没有天长地久的计划。只有在这眼前的琐碎的小东西里,她的畏缩不安的心,能够得到暂时的休息” 这段文字,给张爱玲所谓“华丽与苍凉”做了最好的批注。一般人只看到眼前的华丽,这么多蓝磁、葱绿、玻璃纸、琥珀、大红、鹅黄……看不见后面的悲凉,但是葛薇龙,或者说张爱玲,却看到这么多世俗颜色后面的人与天与凄清的海,无边的苍凉。 看到这一层,已经是作家高一层的眼光。但张爱玲还不止于此,她说就因为这远方是荒凉,所以只有在这眼前的琐碎的小东西里,她的畏缩不安的心,能够得到暂时的休息。 正因为世界的荒诞悲凉是莫测的,所以日常生活的世俗华丽,依然值得留恋。这几乎是华丽与苍凉的辩证法。

“梁家那白房子黏黏地融化在白雾里,只看见绿玻璃窗里晃动着灯光,绿幽幽地,一方一方,像薄荷酒里的冰块。”…张爱玲小说读来会有很多令人眼前一亮且完全想象不到的在私下谈话中对张爱玲意象文字的一个概括。 什么鬼气妖气来形容梁宅,反而用一个眼前具体的薄荷酒里的冰块,一个更近更实的对象,来形容一幢房子,因此达到了陌生化的效果。形容太阳天气或者半山风景,说大红大紫,金丝交错,热闹非凡,“……倒像雪茄烟盒盖上的商标画”。又是以物写景。“整个的世界像一个蛀空了的牙齿,麻木木的,倒也不觉得什么, 只是风来的时候,隐隐的有一点酸痛。”刘绍铭教授非常喜欢引用这一段,是《第二炉香》里面的句子。所有这些意象,本体是太阳、风景、世界,喻体却是烟盒、商标、牙痛,以实写虚。

张爱玲在艺术手法上有两个重要的特点,第一个是“以实写虚,逆向象征”,就是反向的象征。“薇龙那天穿着一件磁青薄绸旗袍,给他(乔琪乔)那双绿眼睛一看,她觉得她的手臂像热腾腾的牛奶似的,从青色的壶里倒了出来,管也管不住,整个的自己全泼出来了……” 这段精彩文字,以牛奶来形容自己的肢体,这便是“以实写虚”。但是在“以实写虚”的过程中,为什么女主角会觉得自己的手臂像牛奶一样从衣服里倒出去,因为这是男人的眼睛在看她的手臂。 一般的人会说,被他一看,女人觉得头发昏身体发热,她却说像牛奶一样倒了出来管也管不住。谁觉得你的手臂像牛奶一样倒了出来?谁说管也管不住?这就是葛薇龙自己的感觉,而小说描写又是第三人称的。 她好像在描写一个实际存在的衣服、手臂、眼光、牛奶,但是这些实景描写和主人公主观角度是混合的。这就是张爱玲艺术的第二个特征,在她的小说中,很多时候看似客观的叙述和主人公的视野被有意混淆。

张爱玲喜欢“以实写虚”更深层的原因,还有她对都市文化的独特理解。都市文化可以是一种人工跟自然界线的混淆。张爱玲说:“像我们这样生长在都市文化里的人,总是先看见海的图画,后看见海。 先读到爱情小说,后知道爱。我们对于生活的体验往往是第二轮的,借助于人为的戏剧,因此在生活与生活的戏剧化之间很难划界。”这段话非常重要。用人工对象来形容自然风景,并且在象征与哲学意味上混淆两条界线, 于是她小说里常出现一句话:归根究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到底,我们看到的是真实的现实世界?还是因为我们先认识了人为人工的世界?

倾城之恋

第三个回合,双方就是探索、了解敌情,搞清楚你到底要什么,半夜打电话……读者还是看不到范柳原的心理活动,但可以听到白流苏的独白。她经过第一天这轮紧张战斗之后,回到房间自己寻思,“……原来范柳原是讲究精神恋爱的。她倒也赞成……”请看这个语气,“原来”什么意思? 说明她事前是准备“肉搏”的?现在才松了一口气,发现这个男人是讲究精神恋爱的。“她倒也赞成,因为精神恋爱的结果永远是结婚,而肉体之爱往往就停顿在某一阶段,很少结婚的希望,精神恋爱只有一个毛病:在恋爱过程中,女人往往听不懂男人的话。然而那倒也没有多大关系。 后来总还是结婚、找房子、置家具、雇佣人–那些事上,女人可比男人在行得多。她这么一想,今天这点小误会,也就不放在心上。” 这段第三人称的女人独白,放在五四文学史上,却是非常重要的。因为从五四到1940年代大量的爱情小说,很少有哪个女主人公会告诉我们她这样的想法。 …所有这些五四爱情小说,鲁迅、郁达夫、茅盾,男女恋爱都有个基本模式,男主角好像是老师,女主角好像是学生。象征意义上,男人是知识分子,女人是大众,恋爱的过程像是一个启蒙的过程,背后是五四文学感时忧国的大主题。… 女主人公说精神恋爱听不大懂,将来家务、找佣人这些事情都是我说了算。这一段话放在整个现代文学史上看,这是女主人公觉悟的一个降低,却是女性主义创作的一个飞跃。 因为之前的男作家写的爱情小说,女主人公是不想这些问题的,柴米油盐太低俗了。涓生只看到这个女生在听他讲欧洲文学,他不知道子君也许早就在想柴米油盐,怎么租房子、养鸡养狗的问题。鲁迅不去看,涓生看不见,张爱玲看见了, 所以像这样一个表达,把女性对生活的看法跟男性的爱情启蒙模式来做一个对照、形成一个反讽,这是《倾城之恋》的文学史意义。

“柳原已经光着脚走到她后面,一只手搁在她头上,把她的脸倒扳了过来,吻她的嘴。发网滑下地去了。这是他第一次吻她,然而他们两人都疑惑不是第一次,因为在幻想中已经发生过无数次了。从前他们有过许多机会 -适当的环境,适当的情调;他也想到过,她也顾虑到那可能性。 然而两方面都是精刮的人,算盘打得太仔细了,始终不肯冒失。现在这忽然成了真的,两人都糊涂了。流苏觉得她的溜溜走了个圈子,倒在镜子上,背心紧紧抵着冰冷的镜子。 他的嘴始终没有离开过她的嘴。他还把她往镜子上推,他们似乎是跌到镜子里面,另一个昏昏的世界里去了,凉的凉,烫的烫,野火花直烧上身来”。细心的读者一定注意到了,又是镜子。 当初在上海的阁楼上阴阴一笑,对着镜子看到自己的身体,白流苏重新出征。现在范柳原第一次kiss、第一次做爱,居然也是倒在镜子上,甚至跌到镜子里面去。为什么要用镜子这个道具?是反射自己,同时也是制造张爱玲小说一贯的主题:在这种时候什么是真、什么是假?真的与假的、现实的跟幻想的界线被模糊掉了。

经典的爱情故事大都有男女一见钟情,社会、家庭反对等套路,例如《罗密欧与朱丽叶》《梁山伯与祝英台》,等等。一个爱情故事的矛盾张力,男女是一方,社会是一方。可是在《倾城之恋》里,当然也有社会压力,可是这个压力并没有反对他们结合, 男女在一起也不用对抗社会,于是爱情故事的矛盾张力主要就在男女两性之间。男女各自的欲望需求不同,但都有合理性。 女人不是那么有诗意,就是要找“饭票”,今天好听的说法就是要找安全感,找生活中的强者。男的要求更没什么高尚,说到底首先关注的是身体情欲。食色性也,男女其实有别–这是朋友间开玩笑的说法,政治不正确–女人比较看重“食”,男人比较优先“色”。… 两性之间的隔阂、成见、偏见,导致男女战争旷日持久,将来还会不断地演化。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张爱玲在《倾城之恋》里处理了一个非常世俗的题材,可是她的处理方法非常别致。《倾城之恋》就是从男女不同的需要出发,最后找到了共同点。 女的寻找“长期饭票”,却也找到了真情;男的从情色游戏出发,最后找到了自己的家庭。这太理想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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